电子监护仪的嗡鸣声突然消散在虚无中。
陆慎行最后的意识停留在2023年特护病房的黄昏,癌细胞啃噬的胸腔像个漏气的风箱。
然而此刻涌入鼻腔的,却是蜂窝煤未燃尽的硫磺味,混杂着楼道里飘来的葱油炝锅气息。
他抬手挡住窗外泄入的晨光,腕骨突出的右手掌心里,还残留着前世签署股权转让协议时的钢笔茧。
但眼前这只手,分明是少年人特有的、带着冻疮疤痕的瘦削。
"哐当——"搪瓷脸盆坠地的声响炸开记忆闸门。
陆慎行翻身滚下木板床时,后腰撞到五斗柜突出的铜角。
柜顶的牡丹牌收音机正在播报:"我国首枚运载火箭将于今日凌晨在酒泉发射......"这声音让他浑身血液凝固。
1980年10月17日清晨,酒泉基地的火箭撕裂云层时,母亲宋玉芬正从纺织厂家属院七楼坠落。
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盆,本该在五分钟后裹着晨雾砸中早点摊的油锅。
陆慎行扑向门边的瞬间,瞥见五斗柜玻璃下压着的全家福。
照片里父亲陆振华穿着笔挺的空军制服,胸前的功勋章在黑白影像中泛着诡异的光泽——这个本该在特殊时期被销毁的物件,此刻竟完好无损地存在着。
走廊尽头的争吵己近癫狂。
"当年你往劳保手套里掺再生棉的勾当,真当我不知道?
"赵建国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毒蛇吐信,"革委会仓库那场火,烧掉的可不止是账本......"宋玉芬的回应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:"我现在就去厂纪委,看看那些吃空饷的蛀虫先死,还是我这个烈士遗孀先亡!
"陆慎行的手指深深抠进门框木刺。
前世他始终不明白,向来怯懦的母亲为何突然如此刚烈。
首到此刻,他才看清阴影里赵建国手中晃动的牛皮纸袋——那里面装着父亲殉职前寄回的最后封信。
挂钟的报时声骤然响起。
五点三十分整,筒子楼深处传来晶体管收音机调试频道的电流杂音。
陆慎行突然注意到,402室门缝下渗出缕缕青烟,那是王德发师傅家独有的焊锡气味。
"妈!
"少年清亮的嗓音划破晨雾。
宋玉芬半个身子己探出水泥护栏,藏青色工装被风鼓成悲伤的帆。
她回头时,陆慎行看清她脖颈处淡青的掐痕——这个细节像枚子弹击穿西十年的记忆迷雾。
"小行你怎么......"女人慌忙将什么东西塞进腰间。
在她身后,赵建国正将牛皮纸袋凑近点燃的烟头。
陆慎行的目光突然被母亲左手腕吸引。
那里有道新鲜的渗血抓痕,与记忆中某个月夜渐渐重合——前世整理遗物时,他曾在母亲日记本里发现片干枯的栀子花瓣,上面用血写着"港城周记银楼"。
"您腰间的翡翠镯子,"少年突然用粤语说道,"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吧?
"宋玉芬如遭雷击。
这个在东北兵团长大的女人不该听得懂粤语,但她颤抖的瞳孔里分明翻涌着黄浦江的潮汐。
趁她失神的刹那,陆慎行抓起窗台上的腌菜坛砸向赵建国。
粗陶碎裂声惊醒了整栋筒子楼。
当第一扇铁门吱呀开启时,赵建国手中的牛皮纸袋己变成纷飞的灰蝶。
晨光穿透飞舞的纸灰,映出402室门缝里半张沟壑纵横的脸——王德发指间夹着的晶体管图纸上,赫然是熊猫牌收音机的改良电路。
"要出人命啦!
"不知谁喊破了音。
纷乱的脚步声自下而上涌来,陆慎行却死死盯着母亲腰间露出的半截玉镯。
翡翠飘花中若隐若现的,分明是港英时期的周大福钢印。
顶楼水箱突然发出空鸣,惊起成群的鸽子。
在羽翼拍打声中,陆慎行听见命运齿轮转动的咔嗒声。
当他抓住母亲冰凉的手腕时,东方的天空正被火箭尾焰染成血色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