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 章 血染史册冷。
是能渗进骨头缝里的冷。
沈清弦缩在染坊后院的空木桶堆里,靛蓝染液的涩味、茜草的腥气混着木桶底的霉味,一股脑往鼻子里钻,闷得她几乎喘不上气。
桶壁的缝隙漏进几缕微弱的光,照得她脸上的泪痕一道深一道浅,原本鲜亮的鹅黄绫袄早被泥污蹭得看不出原色,发髻散了,那枚素银簪斜斜挂在发间,晃一下,就像在心上敲一下。
外面的上元热闹早成了隔世的声响。
只有沈府方向传来的动静,像钝刀子似的割着她的耳朵 —— 兵丁的喝骂声、母亲的哭声、瓷器摔碎的脆响、箱笼被拖过青石板的 “刺啦” 声,每一声都裹着血,往她心里钻。
她死死咬着手背,首到尝到咸腥的血味,才把到了喉咙口的哭喊咽回去。
父亲推她进花丛时决绝的眼神、母亲被兵丁拽着头发时苍白的脸、弟弟哭着喊 “姐姐” 却被一脚踹开的模样…… 还有老管家沈忠跌进来时,那句抖得不成样的 “老爷不好了”,在脑子里转着圈,把她十五年来的安稳日子,搅得稀碎。
私修谤史?
勾结边将?
这八个字烫得她心口发疼。
父亲一辈子捧着史书,写每个字前都要翻三遍典籍,连宫里赏赐的笔墨都不敢乱用,怎么会沾染上这样的罪名?
她忽然想起父亲总对着那册旧书出神的模样,想起他夜里书房不灭的灯 —— 这根本不是意外,是有人早就布好的网,等着沈家往里跳。
袖袋里的书硌着胳膊,硬邦邦的,还带着父亲残留的体温。
这是父亲用命换下来的,是沈家唯一的指望。
她攥紧了袖袋,指甲掐进掌心,告诉自己:不能被找到,绝对不能。
不知熬了多久,外面的乱劲渐渐变了味。
哭喊声低下去,换成了更沉的动静 —— 是板车的 “吱呀” 声,一辆接一辆,从沈府方向传来。
清弦抖着身子,把眼睛凑到木桶的缝隙上。
染坊斜对着沈府的侧门,她刚好能看见那扇门敞开着,像一张吞人的嘴。
一队兵丁押着沈家的人走出来,母亲被两个兵丁架着胳膊,头发散在脸上,平日里最爱的玉簪早没了踪影,她想回头看一眼府门,却被兵丁狠狠推了一把,踉跄着差点跪在地上。
清弦的心猛地揪紧,指甲深深掐进木桶壁。
弟弟妹妹被兵丁拽着衣领,哭得嗓子都哑了,小脸上全是泪和泥。
府里的侍女、仆役被一根粗绳绑着手腕,串成一串,低着头往前走,风吹起他们的衣角,露出底下青紫的伤痕。
没有问审,没有辩解,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—— 在禁军的刀光里,他们只是任人摆弄的物件。
接着,更让她心头发冷的一幕出现了。
几辆板车停在府门前,兵丁们把人往车上扔,动作粗鲁得像扔破布。
她看见厨娘张妈的蓝布围裙 —— 张妈总在她读书时,偷偷塞块热乎的糖糕进她手里;看见花匠老周的草帽,老周总说她簪子上的珍珠,不如院里的梅花亮;还看见贴身侍女碧珠的粉色衣袖,碧珠昨天还帮她梳了个新发髻……他们一动不动,软塌塌地堆在板车上。
有的人身下,暗红色的血正慢慢渗出来,滴在青石板上,冻成一小片深色的印子。
“快点!
这些‘病殁’的,赶紧拉去乱葬岗!
别沾了晦气!”
 一个小军官叉着腰吆喝,声音尖得像刺。
病殁?
清弦的牙齿开始打颤,浑身冷得像泡在冰水里。
几个时辰前,张妈还笑着给她盛桂花浮元子,老周还在院里修剪梅枝,碧珠还在跟她讲街上的花灯…… 他们明明都是活蹦乱跳的人,怎么就成了 “晦气” 的东西?
板车一辆接一辆地走,轱辘碾过青石板,发出 “咕噜咕噜” 的声,像在敲打着她的骨头。
她过去认知里的太平、体面、人命贵重,全被这车轮碾得粉碎 —— 原来在权力面前,人命竟轻得像路边的草。
就在清弦的脑子快要被悲痛和恐惧填满时,一阵极轻的声响钻进了耳朵。
不是板车的 “吱呀”,是车轮裹着软木,压在石板上的 “沙沙” 声,稳得很,带着种说不出的韵律,从街那头慢慢过来。
她强忍着眼泪,顺着声音望过去。
一辆玄黑的马车在夜色里走过来,看着不张扬,却处处透着讲究 —— 车壁是暗沉的乌木,摸上去该是光滑冰凉的,没有任何花纹,连个标识都没有,像一块浸在夜里的墨。
拉车的两匹马,毛色黑得发亮,只有西蹄是雪白雪白的,走起来步子轻捷,却稳得很,连车帘都没晃一下。
驾车的人戴着斗笠,帽檐压得低,只能看见个挺首的背影,融进夜色里,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。
这辆车太静了,太从容了。
旁边是凶神恶煞的禁军、哭哭啼啼的囚犯、装着尸体的板车,它却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,安安静静地走,安安静静地停,停在离沈府正门十多丈远的地方,刚好在火光和阴影的交界处,一半亮,一半暗。
清弦的心跳漏了一拍 —— 她见过这辆车!
刚才从沈家狗洞钻出来时,巷口的阴影里,停着的就是它!
这时,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来,轻轻掀开了一点车帘。
那只手骨节分明,肤色很白,手指修长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。
帘缝开得很小,只够一道目光透出来。
清弦屏住呼吸,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缝。
她看不见车里的人,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—— 冷的,沉的,像结了冰的湖,扫过被押着的沈家亲眷,扫过板车上的尸体,扫过叉着腰的赵闯,连一点波澜都没有。
没有惊讶,没有同情,甚至没有一丝情绪。
就像在看一场跟自己无关的戏,或者说,在看一堆要处理的杂物。
这种冷,比赵闯的刀还让她害怕 —— 赵闯的恶是摆在明面上的,可这目光里的冷漠,藏着更深的东西,让人猜不透,也摸不着。
赵闯也看见了这辆车。
他原本翘着的嘴角往下压了压,张狂的模样收了几分,甚至朝着马车的方向,极快地点了下头 —— 像是在打招呼,又像是在示意。
车里的人没回应。
那只手慢慢放下车帘,把所有的目光都挡了回去。
马车又动了,还是那样稳,那样静,顺着长街往远处走,很快就融进夜色里,连车轮声都听不见了,仿佛从来没出现过。
马车走了,可那股子冷意还绕在清弦心头,散不开。
那是谁?
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?
他看这一切的眼神,到底是什么意思?
赵闯为什么要对他点头?
一个个疑问像毒蛇似的缠上来,勒得她心口发紧。
她忽然明白,沈家倒台,根本不是赵闯一个人能做的,背后肯定有更大的势力。
是齐王?
还是…… 宫里的人?
这辆玄黑马车,还有车里的人,说不定就是这场阴谋里的一环。
“快!
最后一车了!
贴封条!”
 军官的吆喝声把她拉回现实。
她看见兵丁把最后几具尸体扔上车,其中一个胖乎乎的身影,像是张妈。
板车装满了,车夫甩了一鞭,马儿嘶鸣一声,朝着城外的方向走了。
沈府那两扇红漆大门,曾经挂着灯笼,贴着春联,迎接过无数客人,如今被兵丁贴上了白色封条,上面盖着刑部的朱印,交叉着,像一个大大的 “×”。
这道封条,把沈家的清贵、书香、还有她十五年的记忆,全封在了里面,只留下 “谤史通敌” 的污名,在风里飘着。
火光下,白色封条刺眼得很。
清弦慢慢缩回木桶里,把脸埋在膝盖上。
眼泪早就流干了,眼眶涩得发疼。
袖袋里的书还硌着胳膊,冷硬的触感却让她清醒了几分 —— 父亲说,真相在里面;父亲说,要活下去;父亲说,青史自在人心。
她攥紧了发间的素银簪,簪尾尖尖的,刺进掌心,疼得她脑子更清醒了。
禁军肯定还会在附近搜,这里不能待太久。
可她不能就这么走,她得去一个地方 —— 哪怕那里全是死人,哪怕可能被兵丁抓住,她也得去。
她要去乱葬岗。
她要去看看张妈,看看老周,看看碧珠,看看那些曾经对她好的人,最后告别一次。
她还要找一样东西 —— 父亲塞给她的书,好像少了几页。
张妈昨天还跟她说,要帮父亲 “藏好东西”,会不会…… 缺失的部分在张妈身上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像野草似的疯长。
夜更深了,风卷着远处零星的烟火气,吹过空荡荡的街道。
清弦从木桶里钻出来,像一缕游魂,贴着断壁残垣的阴影,朝着板车消失的方向走 —— 朝着城外那个埋满死人的乱葬岗,一步一步,走得很稳,也很决绝。
她的身影在黑暗里很小,很单薄,可那挺首的脊梁,却带着从血和废墟里长出来的韧劲,像一株在寒风里不肯倒的野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