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黑棺我从不信鬼神之说——至少在二十一岁那年夏天之前。
那是我从省城退学回到祖母老宅的第一个雨季，这座隐匿在闽南群山褶皱里的小村终日笼在青灰色雨雾中，檐角垂落的蛛网沾满水珠，石板缝里爬满暗绿的苔藓。
村里人都称他严先生，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位堪舆地师。
不是城里开风水公司那种挂牌先生，而是能观山势、辨地脉、单凭影子就能断出凶宅的老派高人。
祖母说他曾救过自己性命，每当我追问细节，老人布满褶皱的眼皮便低垂下来，在香案前捻着佛珠不再言语。
故事要从七月半那场诡异的丧事说起。
死者是村西头的林阿贵，正值壮年的汉子晌午还在梯田割稻，日头偏西时突然首挺挺栽进水田。
更骇人的是入殓时，原本红润的尸身竟泛出墨汁般的青黑。
祠堂里檀香压不住腐臭，几个胆大的后生刚抬起棺材板就呕吐不止。
"尸毒！
这是犯了地煞的尸毒！
"驼背的三叔公抖着山羊胡，铜烟锅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。
围观人群潮水般退开，裹着艾草香囊的妇人们把孩童揽在身后，檐下纸灯笼被山风吹得东摇西晃，在每个人脸上投下鬼魅似的影子。
铜铃就是这时响起来的。
严先生一袭靛青长衫跨过门槛，腰间缀着三枚锈迹斑斑的六帝钱。
我注意到他左手始终按在罗盘上，黄铜指针正对着棺木疯狂震颤。
他示意众人退到天井，自己却缓步绕棺三匝，苍白的指尖掠过楠木棺盖时，我分明看见霜花似的白雾顺着纹理蔓延。
"丙申年寅时入殓，棺椁朝东南。
"他忽然开口，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"这是要引龙脉化煞？
"跪在灵前的林家媳妇突然抽搐起来，沾满纸灰的孝服下渗出暗红血迹。
严先生眉心皱起川字纹，从袖中抖出一支朱砂笔，在棺头飞快画出符咒。
当最后一笔收势时，整口棺材竟发出沉闷的嗡鸣，仿佛有巨兽在深渊中翻身。
我死死抓住廊柱。
那口描金黑棺确实在动——不是错觉，棺底与条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，三寸长的铁钉正从榫卯处缓缓顶出。
香案上两支白烛同时爆出青焰，供着的三牲突然爬满蛆虫，顷刻间只剩森森白骨。
"按住！
"严先生厉喝，袖中铜尺己横在棺椁正中。
那柄被称为"寻龙尺"的古物泛着幽绿铜锈，尺面密布的星宿图突然亮起血光。
几个青壮后生扑上去压住棺盖，可棺木震颤愈发剧烈，腐臭的黑水从缝隙汩汩渗出。
"让开！
"老人咬破中指在尺身一抹，寻龙尺发出龙吟般的清啸。
当铜尺重重拍在棺头符咒中央时，整个祠堂的地面都跟着震动。
瓦片簌簌落下，我听见后院竹林传来成片的竹节爆裂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仓皇逃窜。
待尘埃落定，棺盖缝隙渗出黏稠黑液，渐渐凝成八卦图案。
严先生背对众人擦去额间冷汗，月光透过天井斜斜照在他侧脸，我这才发现他左眼竟是灰白色的，瞳孔深处隐约浮着团墨色漩涡。
"葬在龙尾穴，又逢破军星冲煞。
"他转向瑟瑟发抖的林家人，六帝钱在掌心叮当作响，"明日辰时改葬鹰嘴崖，用公鸡血浸过的麻绳捆棺。
记住，入土前绝不可..."话音未落，后院传来重物落水声。
我们冲出去时，只见荷花缸里漂着林家六岁小儿，孩子面色青紫却诡异地笑着，脖颈处五个乌黑指印正渗出腥臭黏液。
严先生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口雄黄酒，突然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。
那夜他宿在祖母的东厢房。
我蜷缩在雕花拔步床上辗转难眠，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张牙舞爪。
约莫子夜时分，隐约听见堂屋传来争执。
"...当年你说能镇住二十载..."祖母的声音带着哭腔，佛珠碰撞声凌乱如急雨。
"时辰到了。
"严先生的叹息混在更漏声里，"那孩子生辰八字纯阴，又是七月半子时落地。
如今尸毒现世，魍魉嗅着味来了..."瓦当突然响起细碎抓挠声，我屏息看向窗纸——分明有佝偻黑影正在爬行！
正要惊呼，一道黄符破窗而入贴在我额前。
温热血珠顺着眉心滑落，耳畔响起严先生的低语："莫睁眼。
"浓烈的朱砂味中，我听见指甲刮擦青砖的刺响，闻到腐肉烧焦的恶臭，最后是重物坠入深井的闷响。
当鸡鸣撕开夜幕时，枕边多了枚刻着北斗七星的桃木牌，而井台西周落满焦黑鼠爪印。
次日送严先生出村，他在渡口突然驻足。
晨雾中他的灰白瞳孔映着江水，竟泛起血色："你可知何为阴命人？
"见我摇头，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我掌纹："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，八字纯阴，命宫带煞。
这种命格..."渡船艄公的吆喝打断话头，老人往我怀里塞了本泛黄的《撼龙经》，踏着露水飘然而去。
江水突然掀起漩涡，我仿佛看见黑发女尸在涡心一闪而过。
攥紧书卷转身时，发现渡口老柳树上缠着七圈浸血麻绳，每道绳结都系着枚生锈的棺材钉。
而祖母站在老宅门廊下，手中佛珠不知何时断了一地...（第一章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