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欢感到额头上的汗湿冰冷黏腻。
消毒水的气味依然浓重,混合着另一种气味——眼泪干涸的淡淡咸涩,还有这间旧病房特有的陈腐木头味。
空气里似乎还飘来一点窗外初秋的味道。
(‘是了……那个秋天。
那个起点。
’)他眨了眨眼,视野还有些模糊。
每一次呼吸,头顶厚厚的纱布下都传来沉闷的胀痛。
但这痛感是实在的,提醒着他:这一次,一切都不同。
他被母亲陈思婉抱在怀里。
她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温度和轻微颤抖。
她能听见母亲胸膛里传来急促、沉重的心跳声。
“……欢儿……醒了就好!
醒了就好!
吓死娘了!
菩萨开眼了……”陈思婉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,带着明显的颤音和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她的手,粗糙的手掌,一遍遍地、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置信的珍视,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。
那抚摸微微发颤。
(‘娘……我回来了……这次不会了。
’)一种巨大的、复杂的酸胀感猛地涌上荀欢的鼻尖和眼眶,让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。
不是害怕,是这失而复得的亲近与保护,灼烫着他那颗被绝望浸染太久的心。
他试着动了动胳膊。
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和虚弱感瞬间袭来。
他这才真切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状态:极其虚弱。
骨头仿佛没了支撑力,连抬动眼皮都费力。
他只是一个刚从重伤中捡回一条命的六岁男孩。
现实的冰冷铁窗和此刻怀抱的温暖柔软,两种感受猛烈交织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进入肺部,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。
目光缓慢移动。
病房的墙壁是惨白色的,带着污渍。
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片陈旧发黄的水痕。
靠墙放着一张孤零零的、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木凳。
身下的铁床栏杆能摸到粗糙的锈迹。
空气混浊,充斥着消毒水和别的说不上来的、不怎么舒服的味道。
走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模糊的方言谈话。
远处有孩子的哭声很快被大人的斥责打断。
这里是这个时代乡村医院的真实样子。
他微微侧头,看到床头柜上有一个磕掉了不少瓷的白搪瓷缸子。
里面剩着点暗红色的水,飘着几颗颜色很深的枸杞。
旁边,放着一只用草叶编的小蚂蚱,样子有点粗糙,但能看出用了点心思,一根草茎特意做成触须的样子翘着。
(‘是爹编的……’)一种熟悉的、带着温暖的酸楚漫上心头。
他想起了后来。
病房门被小心地推开。
荀德佑走了进来,脚步有些迟缓。
他手里端着一个旧的铝饭盒,盖着盖子。
穿着洗得很旧的、肩上打着补丁的褂子,下摆沾着泥点。
裤腿挽到膝盖,光着的小腿上可以看到划痕和泥巴。
几天之间,他似乎又佝偻了一点。
额头皱纹很深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看着非常疲惫。
看到儿子睁着眼看他,荀德佑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,透出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。
“欢儿!
真醒啦!”
他快步走近床边,声音沙哑但带着激动。
放下饭盒,粗糙的手有些无措,想摸儿子的头又不敢碰,最后只是轻轻放在荀欢瘦小的肩头上,能感觉到手在微颤,“好!
醒了就好!
醒了就好!”
喉结滚动了一下,咽下了许多未出口的话。
指关节处能看到一点点不正常的微红,是之前用力握拳的痕迹。
陈思婉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角,努力挤出笑容,那笑容有点僵硬,但充满了真切的欢喜:“嗯!
醒了!
刚醒没多久,眼珠会转呢!
看着精神了!”
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些,急切地看着丈夫,“东西……弄来了?”
“弄来了!
找马老师家帮忙的,他媳妇儿刚炖好,匀出来一碗,还热着呢!”
荀德佑连忙打开饭盒盖。
一股浓郁的肉味混合着姜片的辛辣味在房间里散开,盖过了消毒水。
饭盒里是有些浑浊的汤,飘着几颗枸杞和一两个枣子,能看到底下沉着的几块带点肉的骨头,样子不太好,不像鸡身上好的部位。
这味道对久未沾荤腥的人来说,充满诱惑。
(‘家里……还哪有钱?
肯定是借或者赊的……为了我……’)荀欢心里如同被针轻轻密密地刺过。
那曾经模糊的、关于贫穷的记忆和感受,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来了。
这破旧的病房,父母破旧的衣服,还有这碗汤……都诉说着同一个困境。
陈思婉从怀里掏出个洗得很白的铝勺。
舀起一点汤,放在自己唇边很小心地吹了吹气。
她的嘴唇有点干。
“来,欢儿,喝汤,喝了有劲儿,伤好得快。”
她努力让声音显得高兴些,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心疼藏不住。
汤勺送到嘴边。
荀欢闻到了浓重的肉味里夹杂着的土腥气和一点难闻的膻味。
他努力压下本能的反感,微微张开了嘴。
温热的汤流进嘴里。
味道很怪:咸得发苦,土腥气挥之不去,还有那难以形容的膻味。
肉质想必也很老。
但在母亲殷切、带着点紧张的注视下,荀欢还是慢慢地、坚决地把这口汤咽了下去。
“香……不香?”
陈思婉紧盯着他。
荀欢忍着不适感,用力点了一下头。
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,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。
他努力挤出孩子般乖巧的笑容,鼻音很重、声音微弱但清晰地回答:“嗯……娘……做的……最香了。”
他伸出小小的、还有些发软的手,轻轻地碰了碰母亲的手腕。
就这一句话和一个动作。
陈思婉一首强忍着的眼泪瞬间决堤。
大颗的、滚烫的泪珠滚落在饭盒边上,也落在他手背上。
她猛地低下头,把脸埋在他温热的头发里,肩膀无声地抽动。
荀德佑站在床边,沉默地看着。
他抬起大手,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,把那快要涌出的潮湿狠狠擦掉。
他眼睛里的那点亮光,在疲惫和血丝中沉淀下去,变成一种沉甸甸的、但在黑暗中又似乎藏着一点微小火苗的坚韧。
他没说话,转过身,走到窗边,佝偻着背。
从褪色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裹着几层塑料袋的冷馒头。
他低着头,很用力地一口口啃着,像是在嚼着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,又像在默默积攒某种微弱的力量。
窗外,天色灰蒙蒙的,树叶子稀疏地打着旋儿落下。
病房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、带着巨大欣慰和后怕的啜泣声,父亲用力啃咬干硬馒头的声音,以及荀欢那细弱但坚定的、继续慢慢啜饮那一碗饱含关爱的、却滋味复杂的汤汁的声音。
荀欢的目光透过母亲手臂的缝隙,落在窗外越来越深的暮色里。
最后一点天光,映照在对面那张空床冰冷的铁栏杆上,反射着一点微弱、冷淡的光点。
王麻子的那些吼叫和王喜吐在地上的那口浓痰的样子,像烧红的烙铁,深深地烫在脑子里。
头顶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。
母亲脸上的泪痕还没干。
窗外的冷风一阵紧过一阵。
嘴里的汤,味道依然那么奇怪,又苦又咸。
但他心里很明白。
他用力闭了下眼睛,又睁开,看着病房里那片昏沉沉的黑暗。
这一次,他必须活下来。
也必须站起来。
更要变得……比现在强很多。
要读书。
这念头清晰而沉重。
一切。
才刚刚开始。
他对自己说。
门开了条缝。
护士的声音带着些不耐:“荀欢家,准备熄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