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T机的嗡鸣声像某种冰冷的潮水,漫过林疏雨的耳膜。
造影剂在血管里爬行,带来一阵诡异的温热,随后是更深的寒。
她闭着眼,也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那片肺叶上的阴影——像一团化不开的墨,正缓慢而固执地吞噬着她仅存十九年的人生。
“疏雨啊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在诊室外响起,刻意压低了,却压不住那丝颤巍的绝望,像一根绷得太紧、即将断裂的弦。
后面的话,林疏雨没听清。
也无非是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哀求、询问、以及最终徒劳的沉默。
主治医生陈德修的话,几个小时前,己经说得足够清楚。
那张打印着密密麻麻术语的诊断书,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病号服的口袋里,薄薄一张纸,却重得能把她整个人压垮。
翻译过来,核心意思冰冷彻骨:晚期,广泛转移,常规手段己无意义。
最后那句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”,不是宽慰,是判决。
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,霓虹闪烁,充满了烟火人间的热闹。
那份热闹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。
她咳了一阵,喉咙里泛起熟悉的铁锈味,悄悄用纸巾掩了,一团刺目的红。
夜里,同病房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睡下了,鼾声起伏。
林疏雨睁着眼,看着天花板被窗外灯光映出的模糊光影。
身体的疼痛和窒闷感越来越清晰,像潮水一波波上涨,要将她淹没。
她轻轻坐起身,换下了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,穿上自己最常穿的那件白色毛衣和牛仔裤。
动作很轻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初春的夜风,带着料峭的寒意,刮在脸上像钝刀子。
她沿着冰冷的河堤一步步往前走。
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又缩短,循环往复,像个无情的默剧。
河面漆黑,倒映着对岸零星的灯火,在水波里破碎、摇晃。
她站定,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。
然后,纵身跃下。
冰冷的河水瞬间裹挟了她,刺骨的冷压过了肺部的灼痛,口鼻被堵塞,意识开始模糊……就在彻底沉沦的前一瞬,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!
那力量奇大,竟将她硬生生从冰冷的死亡边缘拽了回来。
她瘫倒在河岸边,咳出呛入的河水,浑身湿透,冷得牙齿格格打颤。
模糊的视线里,出现一个身影。
那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,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,面容看不真切,唯有一双眼睛,在夜色里亮得惊人,仿佛能看透人心,看穿命运。
“就这么死了,甘心么?”
声音平淡,没有任何情绪起伏,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。
林疏雨说不出话,只是剧烈地颤抖。
道士也不期待她的回答,只是淡淡道:“给你一段日子。
每夜子时,可去另一处时空,卯时必归。
但需借‘锚点’续存,否则时空之力会将你撕碎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陈述一条物理定律。
“记住,你是去借命,不是去改命。”
话音未落,道士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淡去,仿佛从未出现。
林疏雨茫然地坐在冰冷的岸边,身上依旧湿漉,冷意彻骨。
刚才的一切,是濒死的幻觉吗?
可下一秒,一种奇异的抽离感猛地攫住了她!
周遭的景物——河水、堤岸、路灯——开始扭曲、旋转,像被打碎的镜子。
紧接着,是无边无际的下坠感……再睁眼时,刺骨的河水的寒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的夜风,带着淡淡的……桂花香?
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古朴的青石巷弄口。
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——笃,笃!
笃!
一慢一快,连打三次。
子时正刻。
她茫然西顾,青石板路,白墙黛瓦,檐角挂着一弯清冷的下弦月。
一切都真实得不像梦境。
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那令人窒息的疼痛和憋闷感,竟然减轻了许多,虽然身体仍有一种奇怪的虚弱感,像是被抽空了力气,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每一步都踩着刀尖。
冷风一吹,她打了个寒颤,意识到必须找个地方落脚,至少避过这寒夜。
深更半夜,街面上门户紧闭,只有巷子尽头,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。
她踉跄着朝那光亮走去。
那是一家很小的茶铺,门板卸了一半,表明还在营业。
一盏昏黄的防风灯笼挂在檐下,是这寒夜里唯一温暖的光源。
一个少年正背对着门口,踮着脚,费力地将最后一块门板支起来,准备打烊。
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月白布衫,洗得有些发旧,却十分干净。
听到脚步声,少年回过头来。
年纪约莫十七八岁,眉眼干净清秀,在灯笼暖光的映照下,透着一种温和的书卷气。
他看到深夜独自出现在街上的林疏雨,脸上掠过一丝讶异,随即放下门板,温声问道:“姑娘,这么晚了,可是需要点什么?”
他的声音清澈,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干净质感,像溪水流过卵石。
林疏雨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穿越时空?
借命?
锚点?
这些词语荒诞得她自己都无法相信。
她只是站在那儿,衣衫单薄(穿越似乎并未改变她的衣着),夜风吹得她脸色发白,看起来可怜又无助。
少年见状,侧身让开:“外面风大,先进来避一避吧。”
茶铺很小,只有两三张旧木桌,几条长凳,但收拾得极为整洁。
角落的小泥炉上坐着一壶水,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白茫茫的水汽氤氲开,给这清寒的夜添了几分难得的暖意。
少年给她倒了碗热茶:“暖暖身子。”
粗糙的白瓷碗里,茶汤颜色很深,不是什么好茶叶,但热度透过碗壁传到她冰凉的指尖,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。
她小口啜饮着,身体里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一些。
少年走到柜台后,拿出一个油纸包,打开,里面是几块看起来有些干硬的糕点。
他拿起其中半块看起来还算完整的,递到她面前,眼神有些不好意思:“铺子里没什么好东西了,这是傍晚剩下的半块桂花糕,姑娘若不嫌弃,垫垫肚子?”
那桂花糕确实放久了,边缘有些干裂,色泽也不再鲜亮。
林疏雨看着那半块桂花糕,又抬眼看向少年。
他的眼神很真诚,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看到他人受冻挨饿时自然而然的关切。
她迟疑地伸出手,指尖因为寒冷而僵硬颤抖。
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粗糙的糕点时,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冰冷,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——他微微上前半步,用自己温热的手掌,轻轻托住了她冻得僵首的手,然后将那半块桂花糕,稳妥地放在她冰凉的手心里。
他的掌心温暖干燥,带着一点常年干活的薄茧。
那突如其来的、真实的暖意,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击穿了林疏雨所有的绝望、恐惧和虚幻感。
是她跳河后感受到的刺骨冰冷,是诊断书上冰冷的铅字,是医生那句轻飘飘的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”,是父母强忍悲痛的绝望眼神……而此刻,这半块粗糙的糕点,和那只温暖的手,成了这冰冷绝望世界里,唯一 tangible(可触摸)的真实。
她捏着那半块桂花糕,低着头,眼泪毫无预兆地、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,浸湿了粗糙的糕体。
少年似乎有些无措,安静地站在一旁,没有多问,只是默默地将那碗凉了些的热茶又往她面前推了推。
檐外的梆子声再次隐约传来。
笃,笃笃!
一慢两快。
寅时正刻。
少年听到更声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神色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匆忙。
他快步走到门口,将那盏唯一的防风灯笼——吹灭了。
茶铺内,瞬间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。
只有清冷的月光,透过卸了一半的门板,斜斜地洒进来,在地面上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