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偏厅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发潮,宋清棠的鞋底碾过潮湿的砖缝,发出细微的咯吱声。
李三被两个皂隶架着往门外拖,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,喉间还在发出含混的呜咽:“沈捕头!
我真不是故意的——那老东西骂我是野种,说我娘……”“闭声。”
沈砚的乌鞘刀在鞘中轻颤,刀穗银铃碎响如冰珠落玉盘。
他甚至没看李三一眼,目光始终锁在宋清棠怀里鼓囊囊的油纸包上——那里面裹着她方才从王二后颈取下的碎泥。
宋清棠感觉后槽牙抵着腮帮。
方才李三喊出“通鬼”二字时,她袖口下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小臂,此刻被沈砚盯着,那处皮肤还在发烫。
她想起义庄老仵作张伯临终前的话:“清棠啊,这行的人,最怕的不是鬼,是活人嘴里的刀。”
“宋仵作。”
沈砚忽然抬步,青衫下摆扫过案几,带起半页验尸簿。
他指节叩了叩那页被墨迹浸透的纸,“王二后颈的泥样,你说是义庄后墙根的。”
“是。”
宋清棠将油纸包放在案上,解开麻绳,深褐色的泥块混着草屑摊开,“义庄后墙年久失修,墙根生着野苎麻。
王二尸斑呈片状,说明他死后被平放超过两个时辰——”她拈起一点泥,“这泥里有苎麻纤维,可义庄停尸房地面铺的是河沙。
能让尸体后颈沾到墙根泥的,只能是凶手把他拖到后墙藏尸时蹭上的。”
沈砚的拇指摩挲着刀穗上的银铃,铃身凉意透过指尖渗进骨缝。
他想起昨夜在城隍庙蹲守时,更夫曾说看见义庄方向有火光——原来不是贼,是李三烧王二的血衣。
“你早看出李三有问题?”
“他总往义庄后墙跑。”
宋清棠垂眸盯着泥样,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,“前天我给张屠户验尸,见他蹲在后墙根抽烟,脚边有半截被踩碎的棺材钉——那是张伯新做的柏木棺,他偷木料卖钱,怕被发现,才杀了张伯。”
李三的哭嚎突然从门外撞进来:“我就是想换点钱给我娘抓药!
那老东西要是肯听我解释……”“解释?”
沈砚突然冷笑,声线像淬了霜的铁,“他若肯听,你便不会拿斧头敲碎他天灵盖。”
他转头看向宋清棠时,眼底的冰碴子化了些,“周典史说你验尸时能看出死者生前吃了什么,我原以为是夸大。”
宋清棠没接话。
她望着沈砚腰间的银铃,想起今早出门前张伯留下的旧信——那信里夹着半块焦黑的玉,是从二十年前宋家火场里捡的。
“沈捕头来得巧。”
她突然开口,声音比平日更冷,“李三喊那话时,你可听见了?”
沈砚的手指顿在刀穗上。
他当然听见了。
方才他站在门外,正撞见李三红着眼喊“通鬼”,宋清棠的脊背绷得像张弓,连发间的木簪都在轻颤。
“听见了。”
他说,“但我查过宋家旧案。
二十年前的火,是有人往你家柴房泼了桐油。”
宋清棠的呼吸骤然一滞。
她抬头时,正撞进沈砚深潭般的眼睛——那里沉的不是审视,是同病相怜的暗涌。
“我祖父也被骂过养鬼。”
沈砚的声音低了些,像在说件极旧的往事,“他给县太爷家看风水,说后宅井里有阴煞,县太爷偏要填井盖楼。
后来楼塌了压死十八人,县太爷便说我祖父养鬼报仇。
抄家那日,我爹抱着我躲在灶膛里,看他们烧了我祖父的卦书。”
东偏厅外的皂隶吆喝着催行,北城区命案的消息又传了进来。
宋清棠望着沈砚青衫上未褪的晨露,突然想起张伯说过:“沈捕头审贼时,能盯着对方眼睛看半柱香,首到那贼自己招了。”
可此刻他眼里没有审讯的利光,倒像块被温水泡开的老茶饼,沉郁里浮着点热。
“去北城区。”
沈砚伸手提起案上的验尸箱,檀木箱体撞在他腰间,发出闷响,“绣娘心口插金步摇,血写‘冥婚’——这种案子,得仵作看出活人的恶,才能破。”
宋清棠摸向袖中的骨镊,指尖触到冰凉的刃口。
她望着沈砚转身时带起的风,忽然觉得那银铃的轻响没那么刺耳了。
“沈捕头。”
她喊住他,“我爹娘的事,你查了多久?”
“三年零七个月。”
沈砚停步,侧过脸时,晨光正好漫过他眉骨,“我在卷宗里看见你爹的验尸记录,写着‘焦尸十指紧扣,喉间有炭灰’——那不是被火烧死的,是有人先捂死了他,再放火。”
宋清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她想起小时候蹲在义庄后巷,听孩子们唱“宋家闺女克爹娘,夜里和鬼说私房”,想起张伯把她从雪地里捡回来时,她怀里还攥着半块烧糊的玉。
此刻沈砚的话像把刀,挑开了她裹了十年的痂。
“走。”
沈砚把验尸箱塞进她怀里,转身时衣摆扫过她手背,“先破了绣娘的案子,晚上我带你去看样东西——我在城南旧书铺翻到本《阴阳志》,里面记着‘血玉引煞’的说法。”
两人走到县衙门口时,李三己被押上囚车。
他突然挣开皂隶的手,朝着宋清棠的方向嘶吼:“你以为沈捕头就干净?
他祖父的卦书里全是……”“掌嘴!”
沈砚的喝声像惊雷,两个皂隶立刻扑上去,李三的叫骂被掌掴声砸得支离破碎。
宋清棠望着沈砚绷紧的下颌线,突然明白他为何总把刀穗银铃系得那样紧——那不是装饰,是提醒自己,人言比鬼叫更凶。
北城区的风裹着绣坊的脂粉气扑过来。
沈砚的乌鞘刀在腰间轻晃,银铃碎响里,宋清棠听见他说:“我查宋家旧案,是因为我祖父的卦书里,也有‘血玉’二字。”
她的脚步顿了顿。
十年前的火,三年前的楼塌,还有今日的“冥婚”血字——这些碎片突然在她脑子里拼成模糊的图,像块被雾蒙住的玉。
回到县衙时,日头己爬过飞檐。
沈砚的案头堆着一摞卷宗,最上面压着封牛皮纸信,火漆印是朵变形的莲花。
他拆信时,宋清棠瞥见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用左手写的:“血玉现,阴煞起,七月十五,皇室危。”
沈砚的指节捏得泛白。
他抬头时,宋清棠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——那不是恐惧,是终于触到线头的狠劲。
“宋仵作。”
他将信折起收进袖中,“从今天起,你查尸,我查人。
那些说我们通鬼的嘴,总得用真相堵上。”
宋清棠摸着怀里的验尸箱,箱盖内侧刻着她爹的名字“宋承安”。
她望着沈砚腰间晃动的银铃,突然笑了——那笑极淡,像春冰初融时的细纹。
“好。”
她说,“但先说好,若查到什么,谁都不许藏着。”
沈砚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,指腹擦过她耳后未愈的冻疮。
“我祖父说过,阴阳两界,最毒是人心。”
他说,“但人心若齐,能破万煞。”
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,撞落檐角的冰锥。
宋清棠望着沈砚袖中鼓起的信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夜——她躲在柜底,看大火舔着爹娘的衣角,听见有人低声说:“血玉必须毁,否则……”而此刻,沈砚正盯着案头的信,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。
他在想什么?
是祖父被烧的卦书,还是信里提到的“皇室”?
宋清棠不知道衙门外传来打更声,敲的是未时三刻。
沈砚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轻响,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