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早失踪的人是美鸣子。本想纠正教导主任的说辞,却被老师严厉制止了。在这里,
她的名字成了全校的禁语,似乎人人心底都隐瞒恐惧,
而被某个怪力监视者做出提线木偶般的神情。好吧,我回到课桌前,
提起笔向死寂的教室点着逐渐增多的空座位,一,二,三...十八,
十九...我的目光随然落在同桌加代身上。她正在看教学笔记,奇怪的是,
整间教室只有她埋着头盯着书看,大家都在担心谁是下个失踪者时,
漂亮似红苹果的加代却与笔记上的森林图画眉目深情对视半小时了。
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满屏春意盎然的绿,浓密睫毛如同倒挂在天边的湖水,微波粼粼,
白毛天鹅弯曲的脊背上被黑色的瞳仁遮住。好像天使降临人间。下一个会是加代?
为了证实我的猜想,我小心翼翼出现在她的视野里,
仰头对着那双无神的眼眸轻轻问S:“你明天还来学校吗?”“不来。”她回应的干脆利落,
兴许本身是微笑唇的缘故,让我有种痴醉的幻觉。她被人控制了!好在我有足够的清醒!
如果加代明天没有来的话,那接下来就是隔两排的千虎,再次就是前面的白梨,
后面...没错,应该轮到我了。如果她来,那么说明,这个班级里剩下的人,都会被抛弃。
“好厉害,你怎么知道的?”坐在前面的孩子追问。“猜的。”我漫不经心撑着脑袋回答,
随后转念想,还是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:“美鸣子告诉我的。”他不信。
大概可能是因为怪人美鸣子曾经,和我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,
而我这个朋友又是个阴郁沉默,眼窝深陷的女孩,她常常梳着很短的头发,不管天气有多冷,
她总是穿着亮片短裙和罗马厚底凉鞋,白色的皮肤让我联想到玻璃橱窗里的bjd娃娃。
当我值日去后院倒垃圾,就看见她躲在蓝色塑料大桶后,
香烟白色的雾还是严寒口中冒出的热气,缥缈融为一体,缓缓消散在空气里。她看见我了,
就腾出位置示意我坐她身边,接着,她从破包里拿出画册,与我讲述天使乐园。
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很冷漠的人。那是个有关末世,救赎,和海岛的故事。天使本没有感情,
但凡拥有人的怜悯和恐惧,就会折去双翼落入凡世。审判之日到来,
天使决定私自下界拯救人类。但天使分不清哪些人该带走,哪些人不该赦免,
只好一趟趟不知疲倦地在天界与人间之间往返。这些被她随机选中的人有学生,有牧师,
有流浪汉也有死囚。她救得人越多,自己就变得越虚弱,一个,
再一个...直至翅膀难以承受超负荷的运作,开始脱落。最后,她实在飞不动了,
在前往海岛之际双翅崩裂,耗尽全力将人抛向乐园,自己坠入山谷。“那个乐园成了新世界。
”画册的最后一页停留在海岛上,那是座有着“M”字山的岛屿,中间垂落的瀑布穿过云层,
白鹭环绕。我忍不住用手抚摸平滑的书页,心里却想着自我牺牲和地狱的事情。回到家后,
她说的这个故事让我久久无法自拔,我拿笔在白纸上将那幅岛屿的图案复刻出来贴在床头,
以便临睡前幻想能触碰它。午夜,月的光辉笼罩,我伸手抚摸那张白纸上的孤岛,
天使从天而降,她有着无数圣洁的翅膀,虚幻的脸颊,
究竟那些白光是羽毛还是飘零的衣衫我已经分不清了,只觉得自己缓缓被拉起来,
离开天花板的束缚,越升越高,脚下的房屋越来越小,小到被云雾遮掩住灯光,脚下是星空,
抬眼,抵达天堂岛。自此我和美鸣子的关系变得亲密,她不过是看似冷酷的人,
私底下话很多。放学她带我偷偷撬开墓园的锁,那儿有几面明亮的落地镜和迎着夕阳的松树,
黄昏追至浮动的野麦穗,美鸣子在广阔的霞光中旋转跳起芭蕾,影子变得很淡很长。
我蹲在石台边,左手戳地,看一只只从墙缝里跑出的老鼠,他们仿佛拼命逃阿逃,
沿着影子边缘,似乎这些光线毒辣到能灼伤到这些可怜虫脏兮兮的皮毛。
可这些光落在美鸣子身上,就很好看,虽然她本身也很美。“有小老鼠哎,”我喃喃,
手指接近这些家伙,有几只鼠崽子冲着我吱吱叫,鼻子嗅啊嗅,
黑黢黢的眼睛读不懂任何情感。“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老鼠了,你说,他们之前都去哪儿了?
”“搬家吧。”美鸣子停下脚步回答。“搬去哪儿?”“这些小家伙早就明白,
”美鸣子走过来陪我盯着这些老鼠看,良久,她说道:“小百,末日要到了...”“喔,
如果能被拯救的话,那一定会去天鼠乐园,你说的新世界。
”然而美鸣子却低头装作在看时钟,其实她手腕上什么也没有,
过了一会她又看向太阳正对着的那座山丘,极其悲伤地说:“届时,会下很久很久的雨,
直到淹没那座山。中间可能会起雾,如果起雾了,
你就在山顶与我汇合...”“可这座山是私家花园吧。
”“已经不是了...”美鸣子回过头说,“还有一个月。
”我这才发现她的脖颈上纹了个“M”,是在做梦吗?我好像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。
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之后她就没来过学校。美鸣子失踪了,
我在抽屉里找到了她之前给我看的那本画册,想必是她留给我的礼物。
大约在提醒我记住我们的约定。几声惊雷,天空开始下雨。学校走廊的窗户没有关好,
雨水随风落到我的脸蛋上,居然是滚烫的!像热油飞溅那般刺痛。我猛地站起身,
才发现教室里空荡荡。放学后,身边的加代在收拾书包。想起来她说明天不来学校的事,
心中却有疑惑,“你明天不是不来了吗?干嘛还要收这些书。”不知是她装作没听见,
还是没想好如何应答,背上包直接就从后门溜了。此时的天边呈现诡异的橘红,我追上去,
撑起伞,惊讶发现原来这些雨是有腐蚀性的,滴滴哒哒落在伞面上,
竟然烫出圆圆小小的洞来。这么快!加代越走越远,风很大,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向下坠,
山丘似的堆积在被烫得发烟的路面上,校门口被堵的水泄不通,远远瞧见她上了辆大巴车。
黑色的乌鸦群集从太阳的方向向远处满天覆盖,它们好想再逃,逃避太阳。
我还能再见到她吗?“为什么神要毁灭我们?”我躲在厕所最后一隔间,蹲下来,
对正在抽烟的美鸣子小声问。广播里传来楼下跑操的声音,底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人。
我从窗户里偷偷露出眼睛,找到队伍的最后,老师们在清点人数。
其实我一直觉得学校的布局很奇怪,说不上来,转身看见美鸣子用口红在门板上写字,
当时写得什么我记不清,明知是很重要的东西,却只能回忆到这儿。她怔怔写完,松手,
口红啪嗒摔到地上,碎成两半,酒红色溅至瓷砖仿佛有了生命渲染。
正当我担心操场上的老师查清楚缺席人员的名字时,美鸣子冰凉的手忽然捧起我的脸颊,
额头贴着额头,鼻子贴着鼻子,喘喘呼吸声中,我清楚看见她眼睛里的景象,世界的崩塌。
雨越来越大,浇至柏油路面开始嗤嗤冒起白烟,今天的路面从未有过的拥堵,大地微微颤抖,
四处散发着腐烂的味道。我扔掉雨伞,往家的地方跑去,好在我知道那个花园的位置,
或许穿过广场路途最近。雨水渐渐浸染我的头发,皮肤,衣服,开始只是灼烧的疼痛,
但随着酸雨的浇灌我的意识也变得扭曲模糊。我记得早上出门前父亲还说要做春笋排骨,
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,笋还没长出来。跑!快跑!闭上眼,我害怕那些毒雨钻进眼睛里,
双腿像灌了铅。到了院门口,我发疯似的敲打栅栏,等不及家人开门就翻进去,透过窗户,
家里昏暗一片,似乎比屋外更冷。“爸爸,妈妈!”我站在屋外试图喊几声,没有人回应。
难道他们早就知道末日的事情,觉得孩子是拖油瓶,已经逃走了?孤独感随之消散,
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和恐惧,我的心砰砰跳,忘记了雨水带来的困扰,
这种被抛弃的情感瞬间蜕变出强大的爆发力。我左右在院子角找到一把铁锹,
背过脑袋像打棒球似的对着玻璃狠狠砸去。哐当!玻璃被砸的四分五裂,我努力调整呼吸,
吸气,重新调整好姿态,挥起铁锹又对准裂口砸去。哐当————玻璃碎了一地。“嘶!
”有碎渣飞溅划伤了嘴角,但此时我顾不得那么多了,
直接扶着满是尖利玻璃的窗框踩跨过去。家里黑黢黢,漏风的窗户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,
客厅里的软皮沙发被人坐出一个窝坑来,还有昨天没吃完的黄油曲奇。瞬时,
我听到餐厅里传来餐盘和嘻嘻哈哈的声音,好像有客人,我恍惚间听了一会儿,
追寻声音走过去,拨开门帘。原来是大家都在这儿!“百恩啊,今天这么早放学了?
”妈妈坐在桌子对面。她今天皮肤很好,嘴巴红润润的很漂亮。“坐吧。”“哦,
喔喔…”我缓缓坐下来,面前正好摆着我的碗。米饭热腾腾的香气冉冉上升,抬头瞧,
原来是海鲜砂锅,芦笋鸡,蒜油萝卜,
糖醋鳜鱼…妹妹像猫头鹰似的在旁边面无表情提着筷子看向我,
和往常精神活泼的样子形成强烈反差,我正想问她发生什么事了,扭头瞧见爸爸也坐下来了,
他平常话很少,今天却坐我身边。我看着他,不知名的泪水哗啦啦顺着脸蛋流了下来,
好像受到天大的委屈,嘀嗒,嘀嗒,落在碗里。“小百,你怎么了?”妈妈关切地问。
“没事。”我埋下头,用袖子擦干眼泪,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就不停扒拉,往嘴里送饭。
我夹起萝卜,没有味道,鱼,也没有味道,白米饭只有泪水的苦涩,
好似所有的菜都寡淡无味。这时,一抹鲜艳的红色映入眼帘,我低头看,
原来是刚才砸窗户的手被尖利的碎渣刺破成一道道血痕…黏糊糊带着体温的血水沾在桌布上,
糊在瓷碗上,阵阵铁锈的腥味,顿时点醒在做梦的我。恍惚间,我意识到什么,
看着桌上的饭菜,听见身边爸爸大声念我的名字,奇怪,他的嘴巴根本没有动,
那么这声音从哪儿来的?!“百恩!百恩——”身边专注看着桌面的爸爸突然扭过头面朝我,
这时,他突然站起来,脸变得狰狞扭曲,热血从额头流下,
嘴角斑斑点点许多血痂凝固聚在一起。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抱住我的肩膀,
粗壮的大手让疼痛感不断呼唤我飘荡的灵魂?“快站起来啊!百恩!”这时屋内剧烈摇晃,
大地颤抖,眼前景象被大火吞噬揉碎,远去。瞬间,有股剧烈的疼痛从手掌和胸口钻出,
我吐出一口气,眼睁睁看着天花板的石砖尽数崩塌,连着钢筋咚咚向地板砸落,
对面母亲护着妹妹蜷缩身体,瞬间从黑暗的另一角无声跌进万丈深渊。“不行!
”我吓得惊恐万分,挣扎着往妈妈的方向爬,不料两只脚踝突然被人提起来,
回身见只巨大滴着鲜血的怪物咧着大牙仰天长啸,弓起腰背将猎物往地上重重一记猛摔,
徒手捏住咽喉,将我死死按在地板上。什么!我努力让自己清醒,
或许是恐惧让自己目不转睛盯着那只似乎像是人形的怪物,身上使不出任何抵抗的力气,
任凭一滴又一滴炽热的液体,在我耳边哒哒响。我无法动弹,大概是自己思考得太多,
已经无法处理目前的状况了。正当我即将命丧火海之时,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。
他将我拦腰抱起,像往日扛起百斤米袋般爆发出强大的力量。我闻到了烧焦的汽油味,
胃里泛起恶心,胸腔在来回震荡中抵不过自制力,滚烫的气团顺着肺叶,冲破喉咙,
撕破眼睛,阵阵呕出来。地面上泛黄的呕吐物,难以想象它们曾在自己的胃里揉杂在一起,
觉得更恶心了。“百恩。”“百恩!”“百恩!你中午吃太多了,下午才跑几步就会吐。
”体育老师斥责道。美鸣子站在身旁拍拍我的后背,她难得暖心地伸手打开水龙头,
烈日下哗啦啦清凉的水声冲刷青苔遍布的水槽,掩盖教练在不远处的喋喋不休。
我喘着气趴在水池旁,胃里还时不时抽着疼,转眼瞧美鸣子脖颈上的“M”,
在耀眼的光下很明亮。她戴着黑色的皮质项圈,却遮不住劣质的刺青,
我抵不过好奇问:“那天什么时候来?”“哪天?”“你说的末日。那时,
我也要跑很多步吗?会有很多人死吗?”“牺牲是必然。”美鸣子放下抚摸我后背的手,
好像很失望我会这么问。她垂下脑袋回答,“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,就能获救。
”“我只想知道为什么。”我大概在自言自语,勉强站起身来解释我这么问的原因,
“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审判的话,
是不是也说明所有的人都有罪...”“神明不会管他们是否有罪。她只拯救信奉她的信徒。
”是这样吧。虽然我还想问其他问题,关于牺牲和地狱的问题,怕美鸣子觉得很啰嗦,
还是选择闭嘴。烈日下同学们还在围着操场喘着粗气,塑胶地面热烘烘的,
他们的影子也变得模糊,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。恶魔在人的身体里,天使也在人的身体里,
谁会拯救他们?谁会拯救我?我瞧着身旁美鸣子的脸,通红却也很好看,
她凹陷的眼皮充斥着疲惫和怜悯,兴许正是这种慈悲让我觉得她像是家住在那个天堂的海岛。
片刻,美鸣子注意到我在盯着她出神,似乎有些诧异,但是瞬间她的眼神又变的坚定了,
好像有道跳动的火光被掐灭在瞳孔里,随即又开始运行代码似的重复那句话:“如果,
那天雨很大,你一定要记住...”我们的约定。天使乐园!逃生!重生!“嗬!
”我猛然惊醒,嘴巴不自觉喊出了声,睁眼,我回到现实世界。“乐园。
”摇摇欲坠的引擎牵动着破烂车架,窗外白茫茫一片,好像起了雾。我斜躺在冰冷车后排,
脖子由于长时间毫无意识枕在门把手上变得酸疼僵硬,不能动弹。“啧”我皱起眉头,
努力伸手抚摸后脑勺,发现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什么冰凉凉的东西触碰,
而双手却毫无知觉麻木了,“闻,外...”我的嘴巴干裂生硬,用尽力气晃动脊椎坐起来,
粗糙肿大的手摸着前排座椅。父亲在前面专注开车,好像全然没注意到我已经醒来,
我头一次发现他的背影是如此陌生,老了许多。“外面怎么了?我们在哪儿?
”窗户外雾很大,能见度很低,即使车速很慢,行驶在路面上仍然很颠簸,
也许是之前酸雨腐蚀的原因,路面坑坑洼洼,两侧时常能看见背着行李匆匆行走的路人,
像一群难民。车行驶在郊外江面的吊桥上,四周凛冽的风呼啸,明明刚过夏,怎么这样冷,
好像已经到了下雪天。“好冷。”我从车后座缓慢爬到驾驶前排,想开会儿空调,
当手摸到控制盘的时候鬼使神差又打开了收音机,呲呲电流声什么都没有,
小抽屉前贴着我们全家四口的合照,现在只剩下我和父亲了。“他们要去哪儿?
”我抹除玻璃上的水雾向外瞧。车外成群结队的人们低头缓缓移动着,很默契,
似乎只有风声。“诺威尔机场。”“我们也去哪儿吗?”“是的。”父亲眼睛上全是红血丝,
他变成了一个另外一人。“到机场然后呢?”“我们飞离这里。”“咱们有买机票吗?
”“没有。”沉默。诺威尔机场是个很小很小的机场,小小草坪和广场最多只能停三架客机。
然而整个城市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向北方涌去,他们像是成群结队的老鼠,准备逃离。
我靠在车座上,仰头看见无尽深渊的阴霾,这时,又开始下雨了。下雨了。
雨水落在我的手心,刹那间的冰,好像雨水能读懂我的心思,像是从潜意识里溜进我的大脑,
透过灰暗的水底,与从未见过什么光亮的我打了个照面。百恩!
视线从早读课的书本转移到了教室门口班主任的脸上,他的脸很黑,或许同样也是阴霾天,
还是因为我猜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。所谓脸色的缘故。教室瞬间安静,
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,朝门口走去。班主任拉起我的手,他的步伐很快,
以至于每走几步我都得加速用小跑来代替。我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,所以也没问,
眼睛盯着玻璃走廊外变化无穷的风雨,他们是无形的野兽,随时能吃了我。“小百,
你爸爸在门口接你。”老师把我送到小教学楼的门口,这里距离校门口还有段很长的路,
外面下着雨,我扭头眯起眼睛看见了校外铁栅栏停着的黑色轿车。他走了,留下我和那段路。
走下台阶,冰冷的雨水拍打着我的脸,我的头皮,顺着解开的衣领滴到我的脖子里,后背,
胸脯,以及腰腿,我好像不会走路了,或者说不知道这时是否迈开腿跑起来会好点,
拖延时间是什么?我只是想和雨水再亲密些,直到他将我浸湿衣服,冰凉贴在大腿根,
与迎面的冷风撞个满怀。上了车,父亲没有系安全带,我们一路到了祖父家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