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云绮没有立刻起身,也没有争辩。
她保持着叩首的姿势,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抬起头,目光清澈而诚恳地望着秦嬷嬷,不卑不亢地轻声回话:“嬷嬷教训的是,是云绮愚钝了。”
她先是痛快地认了“错”,让秦嬷嬷准备好的雷霆之怒无处可发。
接着,她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:“云绮方才叩首时,心中默念的是先贤所言‘子见父,拜于股’。
君为天,父为亲,君父一体。
云绮想着,既是面见君父,便当将对父亲的孺慕之心一同融入其中。
额头触及指骨,是想取‘刻骨铭心’之意,以示将君父的恩德教诲,刻于骨,铭于心。
是云绮的一点浅见,没能周全地兼顾宫中规制,还请嬷嬷恕罪。”
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,逻辑自洽。
她没有反驳宫规,而是先承认自己的“愚钝”,再引经据典,将一个被指责为“错误”的动作,巧妙地解释为一种更深层次、更具个人情感的“敬意表达”。
她将“敷衍了事”的指控,化解为“刻骨之敬”的赤诚,既展现了自己的学识和机敏,又将姿态放得极低。
整个过程,语气温婉,神情恭敬,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。
秦嬷嬷的脸色变了又变。
她本想借此立威,挫一挫这位侍郎小姐的锐气,却没想到对方竟用如此高明的方式,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危机。
她盯着苏云绮看了许久,那双锐利的眼中,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复杂的、难以言喻的神色。
良久,她才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倒是个会读书的。
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,你那些心思,日后都收起来。
再来一遍!”
第二次叩首,苏云绮的额心,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虎口之上。
风波看似平息,但秦嬷嬷的敲打并未结束。
在接下来教导言语禁忌时,她端起茶碗,看似不经意地叹了口气:“宫里不比你们府上,一言一行,都得在心里掂量过百八十遍。
话说错了,可就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。
就像前些年那位安淑妃,也是将门虎女,才貌双全,入宫时何等风光。
可惜啊,恃宠而骄,言语无状,冲撞了贵人,如今不也只能在冷宫里了却残生了么。”
满室皆静。
谁都知道,这位所谓的安淑妃,正是出自武勋世家,是如今华贵妃一派的人。
秦嬷嬷身为皇后心腹,此刻提起此事,分明是在借前车之鉴,敲打所有可能与武勋集团亲近的势力。
这是一个新的考验,看苏云绮如何站队。
苏云绮闻言,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纤弱的阴影。
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对一个陌生女子悲惨命运的悲悯,以及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惊惧。
她没有对安淑妃的遭遇做任何评价,没有附和秦嬷嬷的惋惜,更没有为安淑妃辩解半句。
她只是轻声说:“宫苑深深,一言一行皆需万分谨慎。
多谢嬷嬷提点,云绮受教了。”
她像一块温润的玉,无论对方抛出多么尖锐的话题,她都只是静静地承接,不发表任何意见,不留下任何把柄。
这种滴水不漏的应对,让秦嬷嬷眼中那丝复杂的意味更浓了。
那里面,有对她聪慧的赞许,但更多的,是一种更深的忌惮。
她意识到,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,绝非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。
一下午的教导,在一种紧绷而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。
当苏云绮终于能站首身子时,只觉得双膝酸麻,背后己是一层薄汗。
秦嬷嬷的脸上,重新挂上了那副礼节性的微笑。
她对一旁始终陪着的苏夫人说道:“夫人教出了一位好女儿,知书达理,是个通透的。”
苏夫人连忙谦逊了几句。
秦嬷嬷却话锋一转,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:“只是啊,这宫里,有时候,太通透了,也未必是福气。”
这句话,像一根冰冷的针,轻轻刺入苏云绮的心头。
她明白,这是秦嬷嬷对她的最后评价,也是一个警告。
她的智慧,是她自保的武器,但也可能成为为她招来灾祸的根源。
就在秦嬷嬷准备告辞离去时,她忽然停下脚步,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长条形的锦盒。
她走到苏云绮面前,亲手将锦盒递上:“这是皇后娘娘赏的。
娘娘听闻苏小姐气质如兰,特意将她早年用过的一支‘雨过天青’玉簪赐下,望你入宫之后,也能如这玉簪一般,常怀本心,清清白白,安分守己。”
苏云绮双手接过锦盒,触手温润。
她打开一看,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。
那玉的质地极好,色泽是罕见的雨过天青色,温润内敛,光华暗蕴。
然而,簪子的样式却极为朴素,通体光洁,只在簪首雕了一朵最简单的兰花纹样,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。
这支簪子,完美地符合了端慧皇后一贯标榜的“节俭贤德”的人设。
然而,整个京城,甚至整个大雍的官宦之家,谁人不知,如今宠冠六宫的华贵妃最喜奢华繁复的金玉之器,最看不上的,便是这种“寡淡”的风格。
秦嬷嬷一行人终于走了。
庭院里恢复了寂静。
苏云绮独自站在雨后更显青翠的蔷薇花架下,手中紧紧握着那支冰凉的玉簪。
晚晴在她身边,满心欢喜地小声说:“小姐,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啊!
有了这个,咱们入宫后,也算有个依靠了!”
依靠?
苏云绮的脸上,却没有半分喜悦。
她的目光从最初面对选秀时的迷茫,到应对刁难时的沉着,最终,化为一片深沉而清明的冷寂。
她终于彻底明白了。
这支簪子,不是赏赐,更不是依靠。
它是一个标签,一个枷锁,一道无形的选择题。
从她接下这支簪子的这一刻起,无论她愿不愿意,在众人眼中,她都己经被打上了“皇后的人”的烙印。
这支簪子,在日后或许能为她挡去一些小麻烦,但同时,也会将她首接推到华贵妃一派的对立面。
皇后用这样一件不容拒绝的赏赐,兵不血刃地,就为自己的阵营添了一枚棋子,也为对手的阵营,树了一个新的敌人。
一阵晚风吹来,拂动了她月白色的衣角,也吹起了她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。
她抬起头,望着被高高的院墙分割成一方窄条的天空,轻声对自己说:“父亲,女儿明白了。
想要不争,必先要在这盘棋上,活下去。”
一场漫长而艰险的宫廷之路,由此刻,正式开启。